薇奧莉塔楞住了。

她呆呆地擡頭看向父親, 本能地試圖在他的臉上尋覓到熟悉的情緒——每次薇奧莉塔闖禍之後她都會這麽做, 爸爸嚴肅歸嚴肅，但是說到底他還是狠不下心訓斥女兒的。

往日裏的薇奧莉塔總是能找到幾分溫暖的痕跡，然後趁虛而入，撒個嬌賣個萌, 足以化解一切麻煩。

但是此時此刻沒有。

漢尼拔·萊克特棱角分明的面龐中沒有任何情緒, 仿佛鑿出的顴骨之上只留一片冰冷和無盡的陰影。薇奧莉塔太熟悉這樣的表情了，她沒在父親臉上見過，但她在地獄中見過。

那一刻, 連環殺手收斂了所有的人性，選擇與自己的骨血坦誠相待。

薇奧莉塔一個激靈。

她流露出難以置信地神情, 女孩一把拽住了父親的衣袖：“爸爸，你不是想……想針對隊長吧？”

話到了嘴邊，薇奧莉塔一個急剎車，把“襲擊”換成了“針對”, 但漢尼拔仍然聽懂了薇奧莉塔的意思。

父女二人之間從未彼此坦白過, 但經過那麽一次提醒, 足以漢尼拔明白，薇奧莉塔知道他做過什麽。因而男人只是微微低了低頭：“羅傑斯隊長為人正直坦蕩, 他是一位無可指摘的英雄, 我尊敬他。”

言下之意就是，就算是連環殺人犯選擇獵物也是有標準的。史蒂夫·羅傑斯壓根不是一名羊羔, 又怎麽會在漢尼拔的名單上。

那薇奧莉塔更不懂了。

她抓著漢尼拔衣袖的手掌依然沒有放開, 女孩困惑地歪了歪頭。

不用多花心思, 薇奧莉塔就能察覺出父親的不快。爸爸確實不高興，甚至在餐桌上也沒有隱瞞與美國隊長意見相左的態度——誰都知道漢尼拔·萊克特是位禮數周到的東道主，在他的餐桌上絕對不會有人會感到不適。像這樣直接出言要求薇奧莉塔離席，已經是很不合適的行為了。

如果薇奧莉塔猜錯了的話，那還能是什麽呢？

“爸爸，你嚇到我了，”薇奧莉塔小聲嘀咕道，女孩拽著父親衣袖的手猛然一松，側過身挽住了他的手臂，可憐巴巴地繼續開口，“到底怎麽啦？突然說這種話，有事情可以等到晚餐結束之後再說嘛，好不好？”

然而漢尼拔卻無動於衷。

男人只是擡起另外一只手，溫柔地摸了摸女兒的長發，沈聲說道：“我並非逼迫你現在就做出抉擇，莉塔，我只是希望你明白現實。”

“明白現實？”

“剛剛在餐桌上，你答應了羅傑斯隊長，明天跟隨他繼續調查。不是嗎？”

好吧，原來是因為這個呀。

突然說起這件事，是因為她與超級英雄們走得太近。薇奧莉塔的確不能否認這點，搬去紐約之前，住在巴爾的摩的時候生活可比現在簡單的多，不存在變種人危機以及找上門的天使。

相比較而言，爸爸也沒有什麽暴露秘密的風險。漢尼拔的身份到底和那些義警們是對立的，這不是簡單的保護欲的問題，而是立場的抉擇。

薇奧莉塔嘆了一口氣：“相信我，爸爸，我有不得已的理由。”

漢尼拔：“我相信你，莉塔，我也不會幹涉你，然而總有一天你要離開我，與他們離得越近，越會——”

“——我不會離開爸爸的呀！”

薇奧莉塔慌張地打斷了漢尼拔的話。

年輕的姑娘一副難以理解的神情，她晃了晃父親的手臂，藍眼睛裏閃過無數覆雜的情緒。

“爸爸別這麽說，”她急急地開口，“總會有辦法的，什麽現實不現實，總會有辦法的！”

漢尼拔幾不可查地笑了笑。

肅穆的男人露出淡淡的笑意，但那很快就消失了。父親搖了搖頭：“莉塔，當年我也以為我能改變現實。”

“哎？”

“但我沒能成功，不論我如何嘗試，你的母親仍然離開了我們，”漢尼拔停留在薇奧莉塔發側的掌心下落，落於女孩的肩頭，“我可以搶救一個人的性命，拼接一名患者的心靈，但那得在一切仍可挽回之前動手。而當塵埃落定、落下帷幕之時，已然徹底蓋棺的事情，我想就算是上帝親臨也無法改變結果。”

媽媽？

薇奧莉塔眨了眨眼睛，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消化父親拋出來的信息。爸爸說他為了挽留住媽媽的性命做出了很多，可是媽媽不是癌癥晚期去世的嗎？薇奧莉塔記得小時候她還親眼見過化驗單呢。

漢尼拔·萊克特在轉心理學之前是一位外科醫生，要說他幫助媽媽同癌癥搏鬥過也沒什麽，但是……薇奧莉塔總覺得哪裏怪怪的。

“爸爸，”她平靜下來，試探性地擡眼，“媽媽是病逝的，是嗎？”

“是也不是。”

“……”

這根本不算是一個回答，卻映證了薇奧莉塔的猜測。

媽媽去世的時候薇奧莉塔年紀很小，她只記得母親長得很漂亮，她美麗且優雅，和父親的感情很是深厚。出門時爸爸總是對朋友介紹道，這是他的伴侶和女兒，一名法國攝影師和他們年幼的孩子。

聽起來沒什麽特殊的啊。

特別是自從媽媽病逝，爸爸帶她搬回巴爾的摩之後，除了每年的忌日，他鮮少會提及母親的存在。這導致薇奧莉塔一直以為，爸爸對待媽媽的感情更多的是義務和責任，畢竟他們有了她嘛。

可是如今看來不是的。

自從爆炸案之後，爸爸對薇奧莉塔談論起媽媽的次數多的有反常態。

這倒是叫薇奧莉塔對自己的身份有些好奇了，她思忖片刻，然後猶疑地開口：“那，那媽媽她，真的是個攝影師嗎？”

“你的記性不錯，”漢尼拔拍了拍女兒的肩膀，“她去世時你才四歲，竟然能記得那麽清楚。”

答非所問。

漢尼拔·萊克特很少會回避女兒的問題，對待孩子，他向來知無不答。因而一句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，足以薇奧莉塔在心底存個問號——她原來覺得媽媽就是個普通人，就是一名對父親而言無足輕重的女性，如今看來並不是這樣的。

“好了，”漢尼拔自然明白薇奧莉塔還想再問，他搖了搖頭，“別讓客人久等，莉塔。你只需把我剛剛的話銘記於心就好。”

“突然說這麽嚴重的話，”薇奧莉塔忍不住抱怨，“叫我怎麽招待隊長呀？”

漢尼拔勾了勾嘴角：“我影響到你的心情了嗎，莉塔，連焦糖蛋糕都不能挽救？”

薇奧莉塔雙眼一亮：“焦糖蛋糕！”

沒什麽是一頓甜點解決不了的，如果有，那就再來一頓。從某些程度上薇奧莉塔也是意外的好懂了，看見薇奧莉塔來了精神，漢尼拔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：“去拿手套過來，莉塔。”

於是走出廚房的薇奧莉塔一掃剛才的緊張和嚴肅。

“久等了，羅傑斯隊長，”漢尼拔將蛋糕端上桌來，“莉塔還親自制作了杏子果醬，你可以嘗嘗看。”

史蒂夫不動聲色地端詳了父女二人片刻，見他們不像是起過矛盾的樣子，才稍稍放緩了神情。

餐桌邊的美國隊長認真地點了點頭：“我很期待。”

盡管晚餐途中出現了些許小插曲，但有薇奧莉塔喜愛的蛋糕收尾，她還是相當滿意的。

薇奧莉塔親自送史蒂夫出門，她把父親打包好的蛋糕遞給他：“這是給羅曼諾夫女士的，其實我覺得還是剛出烤箱的蛋糕最好吃了，但是爸爸的廚藝很好，涼一涼也別有風味。”

史蒂夫接過蛋糕：“我替娜塔莎謝謝你。”

薇奧莉塔又拿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，圓瓶子因內裏裝著的食品折射出橘色的光芒，薇奧莉塔還在上面系了小小的蝴蝶結：“還有啊，我做的杏子果醬，很新鮮的，抹在蛋糕上最好啦，還有還有……”

“這些足夠了，你不如把晚餐也打包給她。”

“可以呀，小羊羔下午剛殺，還剩下——”

“莉塔，”史蒂夫哭不曉得地打斷了薇奧莉塔，“我只是在開玩笑。”

薇奧莉塔這才反應過來，美國隊長是在揶揄她的過分熱情呢。

不怪薇奧莉塔這麽殷勤，漂亮大姐姐誰不喜歡啊。不過她也懂得見好就收，史蒂夫說夠了，那就應該夠了。於是女孩只得收手：“那好吧，明天上午十點見？”

提及正事，史蒂夫收好蛋糕和果醬後，同樣收斂了臉上的笑意：“我來接你。”

薇奧莉塔：“嗯。”

史蒂夫：“莉塔，你和萊克特醫生……並沒有出現爭執，對吧？”

美國隊長的擔憂不是沒有理由的，餐桌上漢尼拔·萊克特明顯就薇奧莉塔的堅持表現出了不愉快的情緒。

沒有哪位父親願意送自己的孩子去冒險，況且薇奧莉塔·萊克特今年才不過十七歲。如果不是薇奧莉塔自己領了加百列的任務，史蒂夫也不會讓一名未成年少女貿然參與其中的。

所以青年彎下腰，選擇與薇奧莉塔平視，無比認真地開口：“如果你父親不同樣，我不建議你強行參與，莉塔，我可以將相關的線索分享給你，別和萊克特醫生鬧矛盾。”

薇奧莉塔微微地抿了抿嘴角。

她無比感激地說道：“你放心隊長，爸爸只是太擔心我了，但他同樣尊重我的選擇。”

“那就好，”史蒂夫松了口氣，“也請醫生放心，我會保護你。”

“那真是太好了。”

薇奧莉塔挺直脊背，學著史蒂夫的語氣開口：“我也會保護你的，隊長！”

史蒂夫：“……”

男人失笑出聲。

女孩的話天真且懵懂，但史蒂夫並沒有打擊她，他反而鄭重頷首：“那到時候，我的後背就交給你了，莉塔。”

薇奧莉塔：“嗯！”

“去休息吧，別讓父親久等。”

“晚安，隊長，還有——”

“嗯？”

黑發的姑娘揚起了她標志性地燦爛笑容。

薇奧莉塔寶石般的藍眼睛彎了彎，璀璨的情緒一閃而過，接著，她擡起了雙臂，拉近了與史蒂夫的距離。

一個再標準不過的貼面告別禮。薇奧莉塔的掌心輕輕碰觸到史蒂夫的手肘，這叫他一怔，然後她的臉頰已經湊近，淡淡香味撲面而來。

發間的香波味道、潤膚乳的味道，還有屬於少女的，青春與自然的甜蜜氣息糾葛在一處，於頃刻間充盈著史蒂夫的肺部。即便史蒂夫彎下腰，她還是稍稍踮起腳尖，柔軟的皮膚貼在男人的臉側，右邊兩下、左邊兩下，然後她才放開他。

女孩仿佛全然沒覺察到史蒂夫的驚訝，依然笑吟吟地：“隊長也要好好休息！”

說完她揮了揮手，轉身回了家。

直到薇奧莉塔的氣息徹底消失，史蒂夫才反應過來——薇奧莉塔是在法國出生的，她是美法混血，這樣的親近與接觸對於她來說不過是普通的貼面告別而已，沒有任何其他的意圖。

薇奧莉塔也不情願刻意造成誤會的。

她在法國出生不假，但薇奧莉塔可是在美國長大。可不是人人都有福享受到萊克特小姐的貼面禮，故意叫隊長以為她只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……能叫薇奧莉塔安心一點。

或許是父親的話語提醒了她，或許是“小天使”的謊言過於不堪一擊，薇奧莉塔稍微有些不放心。

至少在找到那名失蹤的天使之前，先在公眾面前保持著現在的傻姑娘形象為好。

這麽想著的薇奧莉塔走進家門。

爸爸已經把餐具收拾好了，廚房裏沒有人。她想了想，穿過客廳，走上樓梯，繞過主臥徑直推開了書房的門。

漢尼拔·萊克特果然在那裏。

書房的吊燈依然暗著，只有書桌的臺燈亮著，父親捧著一本書，聽到聲音後擡起頭來。

光線暗淡，他絕大多數身軀被陰影所籠罩，昏黃的燈光拉長了他的影子，竟然於男人周身的冰冷和肅穆之中凸顯出了幾分寂寥。

這樣的父親叫薇奧莉塔有些陌生，直到他那雙燈下的眼睛，在觸及到女兒的身影時柔軟了半分：“莉塔？”

“……爸爸。”

薇奧莉塔邁開了步子。

她繞過了書桌，朝著漢尼拔伸出手，從後背環住了自己的父親。

在轉生之前，薇奧莉塔就已然知道了父親所犯下的罪行。她更知道披著人皮的殺人兇手是為了什麽拿起了屠刀。

如果母親的存在，並不如薇奧莉塔所想的那麽無所謂的話，那麽漢尼拔·萊克特一生中，已然失去了他想要珍視的兩名女性——妹妹、愛人，甚至是，他也做好了繼續失去女兒的心理準備。

這叫薇奧莉塔突然很想知道，她的媽媽到底是何方神聖了。

“我不會離開你的，爸爸，”薇奧莉塔低聲開口，“就算是你我都無法扭轉現實，就算是走到了那個絕路，最終我也會陪同你一起下地獄。”

而這，絕對不是一句謊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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